【原文】

魏黑卵[1]以暱嫌[2]杀丘邴章[3]。丘邴章之子来丹谋报父之仇。丹气甚猛，形甚露，计粒而食，顺风而趋。虽怒，不能称兵[4]以报之。耻假力[5]于人，誓手剑以屠黑卵。黑卵悍志[6]绝众，九抗百夫，节骨皮肉非人类也。延颈承刀，披胸受矢，铓锷[7]摧屈[8]，而体无痕挞。负其材力[9]，视来丹犹雏鷇[10]也。来丹之友申他[11]曰：“子怨黑卵至矣，黑卵之易[12]子过矣，将奚谋焉？”来丹垂涕曰：“愿子为我谋。”申他曰：“吾闻卫孔周[13]其祖得殷帝[14]之宝剑，一童子服之，却三军之众，奚不请焉？”

来丹遂适卫，见孔周，执仆御之礼[15]，请先纳妻子，后言所欲。孔周曰：“吾有三剑，唯子所择；皆不能杀人，且先言其状。一曰含光，视之不可见，运之不知有。其所触也，泯然[16]无际，经物而物不觉。二曰承影，将旦昧爽[17]之交，日夕昏明之际，北面而察之，淡淡[18]焉若有物存，莫识其状。其所触也，窃窃[19]然有声，经物而物不疾也。三曰宵练，方昼则见影而不见光，方夜见光而不见形。其触物也，騞然[20]而过，随过随合，觉疾而不血刃焉。此三宝者，传之十三世矣，而无施于事。匣而藏之，未尝启封。”来丹曰：“虽然，吾必请其下者。”

孔周乃归其妻子，与斋七日。晏阴[21]之间，跪而授其下剑，来丹再拜[22]受之以归。

来丹遂执剑从黑卵。时黑卵之醉偃[23]于牖下，自颈至腰三斩之。黑卵不觉。来丹以黑卵之死，趣而退。遇黑卵之子于门，击之三下，如投虚[24]。黑卵之子方笑曰：“汝何蚩[25]而三招予？”来丹知剑之不能杀人也，叹而归。黑卵既醒，怒其妻曰：“醉而露我，使人嗌疾[26]而腰急[27]。”其子曰：“畴昔[28]来丹之来，遇我于门，三招我，亦使我体疾而支彊[29]，彼其厌[30]我哉！”

【注释】

[1]魏黑卵：传说中春秋时代的人物。

[2]暱（nì）嫌：私怨。

[3]丘邴章：传说中春秋时代的人物。

[4]称兵：举兵，兴兵。这里指拿起武器。

[5]假力：借助别人的力量。

[6]悍志：勇猛之气。

[7]铓锷（máng è）：刀剑等的尖端。

[8]摧屈：受挫而窘迫或收敛。

[9]材力：勇力，膂力。

[10]雏鷇（kòu）：孵化不久的幼禽。

[11] 申他：传说中春秋时代的人物。

[12] 易：轻视，轻慢。

[13] 孔周：传说中春秋时期的卫国人。

[14] 殷帝：即成汤。商朝第一个帝王。

[15] 仆御之礼：即仆人车夫等下等人应遵行的礼节。

[16] 泯然：这里指事物尽灭，不见踪迹的样子。

[17] 昧爽：拂晓，黎明。

[18] 淡淡：隐隐约约的样子。

[19] 窃窃：形容声音轻微细碎。

[20] 騞（huō）然：疾速；突然。

[21] 晏阴：柔和之阴，微阴。

[22] 再拜：古代一种隆重的礼节，先后拜两次，表示郑重奉上的意思。

[23] 偃：仰面倒下，放倒。

[24] 投虚：落在虚空里。

[25] 蚩：通“嗤”，讥笑。

[26] 嗌疾：咽喉疼痛。嗌（yì），咽喉。

[27] 腰急：腰部酸疼。

[28] 畴昔：往昔；日前；以前。

[29] 支彊：四肢僵硬。支，同“肢”。彊，通“僵”，僵直。

[30] 厌（yā）：即“厌胜”。古代方士的一种巫术，谓能以诅咒制服人或物。

【翻译】

魏黑卵因私怨杀死了丘邴章，丘邴章的儿子来丹准备为父亲报仇。来丹的气势很是勇猛，但身体却是相当羸弱，数着米粒吃饭，顺着风势行走。虽然十分愤怒，却不能举起兵器去报仇。可是他又耻于借助别人的力量，发誓要亲手用剑杀死黑卵。而魏黑卵勇猛剽悍，勇力超越常人，可以一当百，同时他的筋骨皮肉，都和常人不同。他伸着脖子让刀砍，敞着胸脯让箭射，刀箭的锋刃都被折断弯曲了，而他的身体却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。魏黑卵依仗着自己的勇力，根本不把来丹放在眼里，只把他看作是一只刚出壳的小鸟。来丹的朋友申他说：“你怨恨黑卵到了极点，而黑卵轻视你也太过分了，你打算怎么办呢？”来丹流着眼泪说：“希望你为我想想办法。”申他说：“我听说卫国人孔周的祖先得到了殷商天子的宝剑，一个小孩佩戴着它都能吓退三军官兵，你为什么不去请求孔周借你用用呢？”

来丹于是来到卫国，拜见孔周，对孔周行了奴仆的大礼，他请孔周先收下自己的妻子儿女作为抵押，然后再谈自己的要求。孔周说：“我有三把剑，任由你选择一把；但这三把剑都杀不死人。姑且先让我说说它们的特点。第一把剑叫含光，用眼看上去见不着他的形状，使用它时感觉不到它的存在。剑锋过处，没有一点伤痕，刺过身体而身体感觉不到。第二把剑叫承影，在清晨天色将亮未亮之时，或傍晚光线半明半暗之际，面向北观察它，隐隐约约似乎有件东西存在着，但分辨不清它的形状。剑锋过处，轻微有点声音，刺过身体而身体感觉不到疼痛。第三把剑叫宵练，白天能看见它的影子，却看不到它的光芒；夜间能看见它的光芒，却看不到它的形状。用它砍削身体，剑锋一过，伤口即合，虽然感到疼痛，但血水不沾刀口。这三把宝剑，已经传了十三代了，也从来没有使用过。它们都装在匣子里珍藏着，一直没有开封。”来丹说：“即使这样，我还是一定要求借用那把下等的剑。”

孔周便归还了来丹的妻子儿女，同他一起斋戒七天。在天气半晴半阴的时候，孔周跪着传授给来丹那把下等的宝剑，来丹拜了两次，接受宝剑，返回家中。

来丹于是便开始拿着宝剑跟踪黑卵。趁黑卵喝醉酒仰面朝天躺在窗下的时候，来丹窜过去将他从颈部到腰间连砍三次。黑卵毫无感觉。来丹以为黑卵死了，急忙离去。在门口碰到黑卵的儿子，于是又用剑连砍他三下，如同砍在虚空里。黑卵的儿子这才笑着说：“你为什么戏弄我，对我招了三次手？”来丹听了，知道这剑真的杀不死人，只好叹气而归。黑卵醒来以后，向他妻子发怒说：“我喝醉酒，你却让我在露天睡觉，害得我咽喉疼，腰杆酸。”他儿子说：“刚才来丹到过这里，在门口碰上我，他向我招了三次手，也使我身体疼痛，四肢僵直。他难道是用什么法术诅咒了我们吗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