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
列子师老商氏[1]，友伯高子[2]，进[3]二子之道[4]，乘风而归。尹生[5]闻之，从列子居，数月不省舍。因间请蕲[6]其术者，十反而十不告。尹生怼[7]而请辞，列子又不命。尹生退，数月，意不已，又往从之。列子曰：“汝何去来之频？”尹生曰：“曩[8]章戴有请于子，子不我告，固有憾于子。今复脱然[9]，是以又来。”

列子曰：“曩吾以汝为达，今汝之鄙至此乎。姬[10]！将告汝所学于夫子者矣。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，三年之后，心不敢念是非，口不敢言利害，始得夫子一眄[11]而已。五年之后，心庚[12]念是非，口庚言利害，夫子始一解颜而笑[13]。七年之后，从心之所念，庚无是非；从口之所言，庚无利害，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。九年之后，横[14]心之所念，横口之所言，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，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；亦不知夫子之为我师，若人之为我友：内外进矣。而后眼如耳，耳如鼻，鼻如口，无不同也。心凝形释[15]，骨肉都融；不觉形之所倚，足之所履，随风东西，犹木叶干壳。竟不知风乘我邪？我乘风乎？今女居先生之门，曾未浃时[16]，而怼憾者再三。女之片体将气所不受，汝之一节将地所不载。履虚乘风，其可几乎？”尹生甚怍[17]，屏息[18]良久，不敢复言。

【注释】

[1]老商氏：人名，列子的老师，还有一说疑为壶丘子林。

[2]伯高子：人名，列子的友人，疑为伯昏瞀人。

[3]进：通“尽”。这里指完全掌握的意思。

[4]道：指道术，指关于“道”的整体观念，也指按“道”来修行的方法。

[5]尹生：对年轻人的称呼。此人姓尹，是列子学生，故称尹生。即章戴。

[6]蕲：古同“祈”，祈求。

[7]怼（duì）：怨恨。

[8]曩（nǎng）：以往，从前，过去的。

[9]脱然：洒脱轻快的样子。

[10]姬：通“居”，坐下或者住下。

[11] 眄（miǎn）：斜着眼看。

[12] 庚：通“更”。表示跟上一层意思相反或出乎意料和常情之外，相当于“反而”“竟然”“还是”。

[13] 解颜而笑：解颜，开颜，指笑得使面容舒展开来。解颜而笑，形容满脸笑容，十分高兴的样子。

[14] 横（hèng）：这里指放纵。

[15] 心凝形释：精神凝聚，形体散释。指思想极为专注，简直忘记了自己身体的存在。

[16] 浃（jiā）时：一季。形容为时不长。

[17] 怍（zuò）：惭愧。

[18] 屏息：犹屏气。形容注意力集中或恐惧。

【翻译】

列子拜老商氏为师，以伯高子为友，完全学到了两个人的道术，然后乘风返回。尹生听说了，便去跟列子居住在一起，好几个月都不回去探望家人。他趁机请教列子的道术，祈求了十次，列子十次都没有传授给他。尹生满腹怨气，请求离开这里，而列子也不表示什么态度。尹生回到家里几个月，他想学道的念头还是没有退却，又前去跟随列子学习。列子问：“你为什么这么频繁的来去呢？”尹生说：“过去我向您请教，您不肯告诉我，我当然对您有些怨气。如今我又同以往一样地轻快了，因此又来了。”

列子说：“过去我以为你明白事理，现在没想到你竟然浅薄到了如此程度。坐下！我将把我从先生那里学习的东西告诉你。自从我拜老商氏为师、以伯高子为友之后，三年之内，心中不敢思考是与非，嘴上不敢言说利与害，这样先生才开始对我斜视一下罢了。五年之后，心中反而思考是与非，嘴上反而言说利与害，这样先生才开始舒展面容地对我笑一笑。七年之后，我随着心灵去思考，反而感觉没有什么是与非；顺着口舌去言说，反而感觉没有什么利与害，这样先生才开始让我和他并排坐在一张席子上。九年之后，我放纵心里的思考，放纵嘴上的言说，也不知道自己的是非利害是什么，也不知道他人的是非利害是什么；也不知道老商氏是我的老师，伯高子是我的朋友：内心思考和外界事物的界限就茫然无存了。从此以后，眼睛同耳朵的作用一样，耳朵同鼻子的作用一样，鼻子同嘴的作用一样，所有五官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。精神凝聚，形体散释，骨肉都与自然融为一体；感觉不到身体所倚靠的，两脚所踩踏的，任随风吹而东西飘游，就像枯叶与干壳一样。竟然不知道是风乘着我呢，还是我驾着风啊！如今你在老师的门下，还没有多长时间，就再三地怨恨抱憾。你身体的任何一片肤体都不会被元气所承受，你身体的任何一根肢节都不会被大地所负载。想要脚踏虚空，驾驭风云，又怎么能办得到呢？”尹生听后，非常惭愧，好长时间都不敢大声出气，也不敢再说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