列子

《列子》又名《冲虚经》,于前450至前375年所撰,是道家重要典籍,也是我国古代思想文化史上著名的典籍。全书八篇,一百四十章,由哲理散文、寓言故事、神话故事、历史故事组成。每篇文字,不论长短,都自成系统,各有主题,篇篇珠玉,浅显易懂,读来妙趣横生,隽永味长,发人深思。
管夷吾、鲍叔牙二人相友甚戚,同处于齐。管夷吾事公子纠,鲍叔牙事公子小白。齐公族多宠,嫡庶并行。国人惧乱。管仲与召忽奉公子纠奔鲁,鲍叔奉公子小白奔莒。既而公孙无知作乱,齐无君,二公子争入。管夷君与小白战于莒道,射中小白带钩。小白既立,胁鲁杀子纠,召忽死之,管夷吾被囚。鲍叔牙谓桓公曰:“管夷吾能,可以治国。”桓公曰:“我雠也,愿杀之。”鲍叔牙曰:“吾闻贤君无私怨,且人能为其主,亦必能为人君。如欲霸王,非夷吾其弗可。君必舍之!”遂召管仲。鲁归之齐,鲍叔牙郊迎,释其囚。桓公礼之,而位于高、国之上,鲍叔牙以身下之,任以国政,号曰仲父。桓公遂霸。管仲尝叹曰:“吾少穷困时,尝与鲍叔贾,分财多自与;鲍叔不以我为贪,知我贫也。吾尝为鲍叔谋事而大穷困,鲍叔不以我为愚,知时有利不利也。吾尝三仕,三见逐于君,鲍叔不以我为不肖,知我不遭时也。吾尝三战三北,鲍叔不以我为怯,知我有老母也。公子纠败,召忽死之,吾幽囚受辱;鲍叔不以我为无耻,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名不显于天下也。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鲍叔也!”此世称管、鲍善交者,小白善用能者。然实无善交,实无用能也。实无善交实无用能者,非更有善交,更有善用能也。召忽非能死,不得不死;鲍叔非能举贤,不得不举;小白非能用雠,不得不用。及管夷吾有病,小白问之,曰:“仲父之病病矣,可不讳。云至于大病,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?”夷吾曰:“公谁欲欤?“小白曰:“鲍叔牙可。“曰:“不可。其为人也,洁廉善士也,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人,一闻人之过,终身不忘。使之理国,上且钩乎君,下且逆乎民。其得罪于君也,将弗久矣。”小白曰:“然则孰可?”对曰:“勿已,则隰朋可。其为人也,上忘而下不叛,愧其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。以德分人谓之圣人;以财分人谓之贤人。以贤临人,未有得人者也;以贤下人者,未有不得人者也。其于国有不闻也,其于家有不见也。勿已,则隰朋可。”然则管夷吾非薄鲍叔也,不得不薄;非厚隰朋也,不得不厚。厚之于始,或薄之于终;薄之于终,或厚之于始。厚薄之去来,弗由我也。

【原文】

管夷吾[1]、鲍叔牙[2]二人相友甚戚[3],同处于齐。管夷吾事公子纠[4],鲍叔牙事公子小白[5]。齐公族多宠,嫡庶并行。国人惧乱。管仲与召忽[6]奉公子纠奔鲁,鲍叔奉公子小白奔莒[7]。

既而[8]公孙无知[9]作乱,齐无君,二公子争入。管夷君与小白战于莒道,射中小白带钩。小白既立,胁鲁杀子纠,召忽死之,管夷吾被囚。鲍叔牙谓桓公曰:“管夷吾能,可以治国。”桓公曰:“我雠也,愿杀之。”鲍叔牙曰:“吾闻贤君无私怨,且人能为其主,亦必能为人君。如欲霸王,非夷吾其弗可。君必舍[10]之!”遂召管仲。鲁归之齐,鲍叔牙郊迎,释其囚[11]。桓公礼之,而位于高、国[12]之上,鲍叔牙以身下之,任以国政,号曰仲父。桓公遂霸。

管仲尝叹曰:“吾少穷困时,尝与鲍叔贾,分财多自与;鲍叔不以我为贪,知我贫也。吾尝为鲍叔谋事而大穷困,鲍叔不以我为愚,知时有利不利也。吾尝三仕,三见逐于君,鲍叔不以我为不肖,知我不遭时也。吾尝三战三北[13],鲍叔不以我为怯,知我有老母也。公子纠败,召忽死之,吾幽囚受辱;鲍叔不以我为无耻,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名不显于天下也。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鲍叔也!”

此世称管、鲍善交者,小白善用能者。然实无善交,实无用能也。实无善交实无用能者,非更有善交,更有善用能也。召忽非能死,不得不死;鲍叔非能举贤,不得不举;小白非能用雠,不得不用。

及管夷吾有病,小白问之,曰:“仲父之病病[14]矣,可不讳[15]。云至于大病[16],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?”夷吾曰:“公谁欲欤?“小白曰:“鲍叔牙可。“曰:“不可。其为人也,洁廉善士也,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人,一闻人之过,终身不忘。使之理国,上且钩[17]乎君,下且逆乎民。其得罪于君也,将弗久矣。”小白曰:“然则孰可?”对曰:“勿已[18],则隰朋可。其为人也,上忘而下不叛[19],愧其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。以德分人谓之圣人;以财分人谓之贤人。以贤临人,未有得人者也;以贤下人者,未有不得人者也。其于国有不闻也,其于家有不见也。勿已,则隰朋可。”

然则管夷吾非薄鲍叔也,不得不薄;非厚隰朋也,不得不厚。厚之于始,或薄之于终;薄之于终,或厚之于始。厚薄之去来,弗由我也。

【注释】

[1]管夷吾:即管仲。名夷吾,谥曰“敬仲”,史称管子。春秋时期著名的政治家、军事家,周穆王的后代。管仲少时丧父,老母在堂,生活贫苦,不得不过早地挑起家庭重担,为维持生计,与鲍叔牙合伙经商;后从军,到齐国,几经曲折,经鲍叔牙力荐,为齐国上卿(即丞相),被称为“春秋第一相”,辅佐齐桓公成为春秋时期的第一霸主,所以又说“管夷吾举于士”。管仲的言论见于《国语·齐语》,另有《管子》一书传世。

[2]鲍叔牙:亦称“鲍叔”、“鲍子”,是鲍敬叔的儿子。春秋时代齐国大夫,管仲的好朋友。早期管仲贫困,鲍叔牙时常接济他。后来管仲侍奉齐襄公的儿子公子纠,鲍叔牙侍奉公子纠的弟弟公子小白。齐国内乱,管仲随公子纠出奔鲁,鲍叔牙随公子小白出奔莒,小白返国继承君位之后,公子纠被杀,管仲被囚车运送回国。鲍叔牙推荐管仲当上了宰相,被时人誉为“管鲍之交”、“鲍子遗风”。

[3]戚:亲近,亲密。

[4]公子纠:春秋时齐国人。齐襄公之弟,齐桓公之兄,母为鲁女。齐襄公时,政令无常,恐遭杀害,于鲁庄公八年(前686)携管仲、召忽奔鲁。襄公被杀后,齐国内乱,鲁国派兵护送他返齐争位,管仲射中公子小白的衣扣,小白倒地装死,结果出奔在莒的公子小白先回齐国即位,派兵击败鲁军,在齐国胁迫下,公子纠为鲁君所杀。

[5]公子小白:即齐桓公。吕氏,名小白。齐襄公及公子纠之弟。春秋时代齐国第十五位国君,在位期间任用管仲为相,推行改革,实行军政合一、兵民合一的制度,使齐国国力逐渐强盛。当时中原华夏各诸侯苦于戎狄等部落的攻击,于是齐桓公打出“尊王攘夷”的旗号,北击山戎,南伐楚国,成为中原第一个霸主,受到周天子赏赐。但其晚年昏庸,管仲去世后,任用易牙、竖刁等小人,最终在内乱中饿死。

[6]召忽:春秋时期齐国人。少负才名,胸有大志,喜研军国治理之术,但不得志。齐襄公时,公子纠慕其才华和谋略,聘为师傅,终日伴读讲史不倦。齐国内乱,公子小白与公子纠争位,公子纠失败。桓公即位,派人杀了公子纠,召忽拔剑自刎,以身殉主。

[7]莒(jǔ):周代诸侯国名,在今山东省莒县一带。公元前431年被楚国所灭。

[8]既而:不久,一会儿,副词。指上件事情发生后不久。

[9]公孙无知:春秋时期齐国公族,齐僖公弟夷仲年的儿子。曾杀齐襄公,篡夺王位。登位后不久即被雍林所杀。

[10]舍:通“赦”。免罪或免罚;释放。

[11] 囚:本义指拘禁、囚禁,这里引申为刑具。

[12] 高、国:齐国当时的两家当政的卿大夫的姓。

[13] 北:打了败仗往回逃。

[14] 病病:病情加重。后一个“病”,作动词,谓病势加重。

[15] 可不讳:亦作“不讳”,或“不可讳”,将死的婉辞。

[16] 大病:死的婉辞。

[17] 钩:钩距。即对人辗转推问,究其情实。这里含有求全责备的意思。

[18] 勿已:犹无已。不得已;不能止。

[19] 上忘而下不叛:上忘,指在上则忘记自己身处高位。下不叛,指对下则不骄横跋扈。

【翻译】

管夷吾和鲍叔牙两人相交为友,十分亲密,一同在齐国做事。管夷吾侍奉公子纠,鲍叔牙侍奉公子小白。当时齐国公族中的子弟受宠幸的很多,嫡系和庶出都享有同等的待遇。国人为此担忧,害怕发生动乱。于是,管仲与召忽陪着公子纠逃奔到鲁国,鲍叔牙陪着公子小白逃奔到莒国。

没过多久,公孙无知发动叛乱,杀了齐襄公,自立为国君,后又被杀。在齐国没有君主的情况下,逃亡在外的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争着回国抢夺君位。管夷吾与公子小白在通往莒国的道路上交战,管夷吾射中了公子小白的衣带钩。后来公子小白取得胜利,登上齐国君位,便胁迫鲁国杀死公子纠,召忽自杀殉主,管夷吾被囚禁起来。鲍叔牙对齐桓公说:“管夷吾才能出众,可以治理国家。”齐桓公说:“他是我的仇敌,我想杀掉他。”鲍叔牙说:“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记私仇;而且一个人能衷心为他主人做事,也一定能衷心地为君王效劳。如果您想成为诸侯霸主,就非起用管夷吾不可。请您一定要赦免他!”齐桓公于是派人召请管仲。鲁国把他送回齐国,鲍叔牙来到郊外迎接,解除了他的刑具。齐桓公用隆重的礼节接待了他,而且封他的官位在高、国二卿大夫之上,鲍叔牙也甘居下位。齐桓公把国政交给管仲,称他为仲父。齐桓公在管仲的辅佐下终于称霸诸侯。

管仲曾经感叹道:“我年轻穷困的时候,曾与鲍叔一道做买卖,在每次分配钱财时总是自己多分一些;鲍叔不认为我是贪心,而是知道我家境贫穷。我曾替鲍叔谋划事情,结果受到很大损失;鲍叔不认为我是愚笨,而是知道时机有时顺利有时不顺利。我曾三次做官,三次被国君驱逐,鲍叔不认为我没有才能,而是知道我没有遇到好机会。我曾三次作战三次败逃,鲍叔不认为我是怕死,而是知道我有老母亲需要人照顾。公子纠失败,召忽自杀,而我却甘愿被囚受辱,鲍叔不认为我是无耻,而是知道我不羞于小节而耻于不能扬名天下啊。生我的人是父母,了解我的人是鲍叔啊。”

这就是世人所称道的管、鲍善于交友,小白善于任用贤能的故事。然而实际上无所谓善于交友,实际上无所谓善于任用贤能。实际上无所谓善于交友无所谓善于任用贤能的原因,在于根本就没有什么纯粹的善于交友,根本就没有什么单纯的善于任用贤能。召忽并非要自杀,而是不得不自杀;鲍叔并非能推荐贤能,而是不得不推荐;小白并非能任用仇人,而是不得不任用。

到管夷吾患病的时候,小白问他,说:“仲父的病情很严重啦,我也不用忌讳了,如果你去世了,那我把国家政事托付给谁才好呢?”管夷吾问:“您想交给谁呢?”小白说:“可以交给鲍叔牙。”管仲说:“不行。他的为人,清正廉洁,是一个贤能之士,但他对于德才不如自己的人不屑亲近,一听到别人的过错就记一辈子。倘若用他来治理国家,对上则会求全责备于君主,对下则会违逆民众的心意。他得罪您的时候不会太久啦。”小白问:“既然这样,那么谁可以呢?”管仲回答说:“不得已的话,那隰朋可以。他的为人,在上则忘怀自己身处高位,对下则毫不骄横跋扈,只惭愧自己的德行不如黄帝,而能同情那些不如自己的人。以德行来感化他人的人叫做圣人;用财物来施惠他人的人叫做贤人。因才能而傲视别人的人,从来就没有能够得人心的;以贤能而谦虚待人的人,从来就没有不得人心的。这样的人顺应自然,对于国事不过分干预,对于家事不过分苛求。不得已的话,那么隰朋可以担当国政。”

但是,管夷吾并非故意贬低鲍叔,而是不得不贬低;并非有意推重隰朋,而是不得不推重。开始时推重,有可能到最后就变成贬低;开始时贬低,有可能到最后就变成推重。推重和贬低的相互转化,都不是由个人的主观意志所能决定的。

上一篇:北宫子谓西门子曰:“朕与子并世也,而人子达;并族也,而人子敬;并貌也,而人子爱;并言也,而人子庸;并行也,而人子诚;并仕也,而人子贵;并农也,而人子富;并商也,而人子利。朕衣则裋褐,食则粢粝,居则蓬室,出则徒行。子衣则文锦,食则粱肉,居则连[生僻字 详见原文] ,出则结驷。在家熙然有弃朕之心,在朝谔然有敖朕之色。请谒不及相,遨游不同行,固有年矣。子自以德过朕邪?”西门子曰:“予无以知其实。汝造事而穷,予造事而达,此厚薄之验欤?而皆谓与予并,汝之颜厚矣。”北宫子无以应,自失而归。中途遇东郭先生。先生曰:“汝奚往而反,偊偊而步,有深愧之色邪?”北宫子言其状。东郭先生曰:“吾将舍汝之愧,与汝更之西门氏而问之。”曰:“汝奚辱北宫子之深乎?固且言之。”西门子曰:“北宫子言世族、年貌、言行与予并,而贱贵、贫富与予异。予语之曰:予无以知其实。汝造事而穷,予造事而达,此将厚薄之验欤?而皆谓与予并,汝之颜厚矣。”东郭先生曰:“汝之言厚薄不过言才德之差,吾之言厚薄异于是矣。夫北宫子厚于德,薄于命;汝厚于命,薄于德。汝之达,非智得也;北宫子之穷,非愚失也。皆天也,非人也。而汝以命厚自矜,北宫子以德厚自愧,皆不识夫固然之理矣。”西门子曰:“先生止矣!予不敢复言。”北宫子既归,衣其裋褐,有狐貉之温;进其茙菽,有稻粱之味;庇其蓬室,若广厦之荫;乘其筚辂,若文轩之饰。终身逌然,不知荣辱之在彼也,在我也。东郭先生闻之曰:“北宫子之寐久矣,一言而能寤,易悟也哉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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