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
杨朱曰：“百年，寿之大齐[1]。得百年者千无一焉。设[2]有一者，孩抱[3]以逮昏老[4]，几居其半矣。夜眠之所弭[5]，昼觉之所遗，又几居其半矣。痛疾哀苦，亡失[6]忧惧，又几居其半矣。量十数年之中，逌然[7]而自得，亡介焉之虑者，亦亡一时之中尔。

“则人之生也奚为哉？奚乐哉？为美厚[8]尔，为声色[9]尔。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[10]，声色不可常玩闻。乃复为刑赏[11]之所禁劝，名法[12]之所进退[13]；遑遑[14]尔竞一时之虚誉[15]，规[16]死后之余荣[17]；偊偊[18]尔顺[19]耳目之观听，惜身意[20]之是非；徒失当年之至乐，不能自肆于一时。重囚[21]累梏[22]，何以异哉？

“太古[23]之人知生之暂来，知死之暂往；故从[24]心而动，不违自然所好；当身之娱非所去也，故不为名所劝。从性而游，不逆万物所好，死后之名非所取也，故不为刑所及。名誉先后，年命多少，非所量也。”

【注释】

[1]大齐：最大的定限。

[2]设：假使。

[3]孩抱：幼年；幼小。

[4]昏老：昏聩老迈。

[5]弭（mǐ）：消逝，止息。

[6]亡失：这里指失意，不得志。

[7]逌（yōu）然：闲适自得的样子。

[8]美厚：指美好的衣食。

[9]声色：指歌舞和女色。

[10]厌足：满足。

[11] 刑赏：刑罚与奖赏。

[12] 名法：名分与法律。

[13] 进退：前进和后退，这里指束缚。

[14] 遑遑（huáng huáng）：匆忙不安定的样子。亦作“皇皇”。

[15] 虚誉：虚假的名声。

[16] 规：谋划。

[17] 余荣：身后的荣耀。

[18] 偊偊（yǔ yǔ）：同“踽踽”。独行的样子.

[19] 顺：与“慎”相通假，即谨慎小心。

[20] 身意：自身的意愿、志向。

[21] 重囚：旧指犯有重罪的囚犯。

[22] 累梏：沉重的手铐。梏（gù），古代拘在罪人两手的刑具。

[23] 太古：最古老的时代。

[24] 从：同“纵”，放任。

【翻译】

杨朱说：“一百岁，是寿命的最高定限。能活到一百岁的，一千人中恐怕也挑不出一个。假使有一个人能活到一百岁，那么他处在幼年和衰老的时间，就几乎占据了人生的一半时间了。夜晚睡眠时间的消耗，白天休息时间的遗误，又几乎占据了剩余时间的一半。至于疾病苦痛、失意忧愁，又几乎占据了剩余时间的一半。算算剩下的十几年，能够闲适自得、没有挂念的快乐日子，恐怕连一天的时间也没有啊。

“那么人的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？有什么快乐呢？就是为了锦衣玉食，为了歌舞女色呀！然而锦衣玉食并不能常常得到满足，歌舞女色也不能常常能够赏玩。动辄还要遭到刑罚的禁阻、奖赏的鼓励，受到名分礼法的约束；在有限的时间里，还要匆匆忙忙的竞争一时的虚名，谋划死后留下的荣耀；孤独谨慎地观察周围事物的对错，注重思想行动的是非；白白丧失了有生之年应该享有的最大快乐，不能自由自在地活一段时间。如此这般的生活，同戴着刑具，关进牢房的囚犯有什么区别呢？

远古时代的人懂得出生是暂时的到来，懂得死亡是暂时的离去；因此放纵心意而行动，不违背自然的本性；并不抛弃自身的快乐，所以不为名誉所诱惑。顺随自然本性而游赏，不违背万物的规律，不博取死后的名誉，所以不会受到刑罚的惩处。至于名誉的大小，寿命的长短，都不是他们所考虑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