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
仲尼闲居[1]，子贡入侍，而有忧色。子贡不敢问，出告颜回。颜回援琴[2]而歌。孔子闻之，果召回入，问曰：“若奚[3]独乐？”回曰：“夫子奚独忧？”孔子曰：“先言尔志。”曰：“吾昔闻之夫子曰：‘乐天知命[4]故不忧’，回所以乐也。”孔子愀然[5]有间[6]曰：“有是言哉？汝之意失矣。此吾昔日之言尔，请以今言为正也。汝徒知乐天知命之无忧，未知乐天知命有忧之大也。今告若其实：修一身，任穷达，知去来之非我，亡变乱于心虑[7]，尔之所谓乐天知命之无忧也。曩[8]吾修《诗》、《书》，正《礼》、《乐》，将以治天下，遣来世；非但修一身，治鲁国而已。而鲁之君臣日失其序，仁义益衰，情性益薄。此道不行一国与当年，其如天下与来世矣？吾始知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无救于治乱，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。此乐天知命者之所忧。虽然，吾得之矣。夫乐而知者，非古人之所谓乐知也。无乐无知，是真乐真知；故无所不乐，无所不知，无所不忧，无所不为。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，何弃之有？革之何为？”颜回北面拜手[9]曰：“回亦得之矣。”出告子贡。子贡茫然自失[10]，归家淫思[11]七日，不寝不食，以至骨立[12]。颜回重往喻[13]之，乃反丘门，弦歌诵书，终身不辍。

【注释】

[1]闲居：安闲在家，无事可做。

[2]援琴：持琴；弹琴。

[3]若奚：如何，怎样。

[4]乐天知命：安于自己的处境，由命运安排。这是相信宿命论的人生观。天，天意；命，命运。

[5]愀（qiǎo）然：形容神色变得严肃或不愉快。

[6]有间：片刻；一会儿。

[7]心虑：思虑，神思。

[8]曩（nǎng）：以往，从前，过去的。

[9]拜手：古代的一种跪拜礼。行礼时，跪下，两手拱合到地，头靠在手上。

[10]茫然自失：亦作“芒然自失”。若有所失而又不知所以的样子。

[11] 淫思：沉思，深思。

[12] 骨立：形容人形貌极为消瘦。

[13] 喻：晓喻；开导。

【翻译】

孔子安闲在家，子贡进去陪侍他，见他面带愁容。子贡没敢询问，出来告诉了颜回。颜回便拿过琴来边弹边唱。孔子听到了琴声，果然把颜回叫了进去，问道：“你为什么独自快乐？”颜回说：“先生为什么独自忧愁？”孔子说：“先说说你现在的想法。”颜回说：“我以往听先生教导说：‘乐天知命所以没有忧愁。’这就是我快乐的原因。”孔子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，过了一会儿说：“有这样的话吗？你把我的话领悟错了。这只是我从前的话，让我用现在的话来补正吧。你只知道乐天知命而没有忧愁的一面，却不知道乐天知命存有很大忧愁的另一面。现在我告诉你关于这个问题的正确看法：修养自身，听任命运的困厄与显达，懂得人的生死存亡都不由自己决定，思虑不受外界变化的扰乱，这就是你所说的乐天知命而没有忧愁的一面。过去我修订《诗》、《书》，规范《礼》、《乐》，准备用它来治理天下，并流传后世；并不仅仅只是修养自身、治理鲁国而已。如今鲁国的君臣关系日渐丧失纲常秩序，仁义道德日益衰微，人情善性愈加淡薄。这种政治主张在我有生之年在一个国家都难以施行，那又怎样对整个天下与后世施行呢？我这才开始明白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对于治理乱世是没有什么作用，但又不知道改革它的方法。这就是乐天知命的人所忧愁的事情。即使这样，我还是明白了它其中的精神实质。就是说现在所理解的乐天知命并不是古人所说的乐天知命。无乐无知，才是真乐真知；正因为如此，也就无所不乐，无所不知，无所不忧，无所不为。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，何须舍弃呢？为什么还要改革呢？”颜回面向北拱手施礼说：“我也明白了其中的精神实质了。”他出来告诉了子贡。子贡若有所失而又不知所以，回家深思了七天，不睡不吃，以至于变得骨瘦如柴。颜回又去开导他，他才返回孔子门下，弹琴唱歌，诵读诗书，一生也没有停止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