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
周穆王[1]时，西极[2]之国有化人[3]来。入水火，贯金石；反山川，移城邑；乘虚不坠，触实不硋[4]。千变万化，不可穷极。既已变物之形，又且易人之虑。穆王敬之若神，事之若君。推[5]路寝[6]以居之，引三牲以进之，选女乐以娱之。化人以为王之宫室卑陋[7]而不可处，王之厨馔[8]腥蝼[9]而不可飨，王之嫔御[10]膻恶而不可亲。穆王乃为之改筑。土木之功，赭垩[11]之色，无遗巧焉。五府[12]为虚，而台始成。其高千仞，临终南[13]之上，号曰中天之台。简[14]郑、卫之处子娥媌[15]靡曼[16]者，施芳泽[17]，正蛾眉[18]，设笄珥[19]，衣阿锡[20]，曳齐纨[21]，粉白黛黑[22]，佩玉环。杂芷若[23]以满之，奏《承云》、《六莹》、《九韶》、《晨露》以乐之。日月献玉衣，旦旦荐玉食。化人犹不舍然[24]，不得已而临之。

居亡几何，谒王同游。王执化人之祛[25]，腾而上者，中天[26]乃止。暨[27]及化人之宫。化人之宫构以金银，络以珠玉；出云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据，望之若屯云焉。耳目所观听，鼻口所纳尝，皆非人间之有。王实以为清都、紫微[28]、钧天、广乐[29]，帝之所居。王俯而视之，其宫榭若累块积苏[30]焉。王自以居数十年不思其国也。化人复谒王同游，所及之处，仰不见日月，俯不见河海。光影所照，王目眩不能得视；音响所来，王耳乱不能得听。百骸六藏[31]，悸而不凝。意迷精丧，请化人求还。化人移之，王若殒[32]虚焉。

既寤[33]，所坐犹向者之处，侍御犹向者之人。视其前，则酒未清，肴未昲[34]。王问所从来。左右曰：“王默存耳。”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复。

更问化人。化人曰：“吾与王神游也，形奚动哉？且曩之所居，奚异王之宫？曩之所游，奚异王之圃？王闲恒有，疑暂亡。变化之极，徐疾之间，可尽模哉？”

王大悦。不恤国事，不乐臣妾，肆意远游。命驾八骏[35]之乘，右服[36]骅骝而左绿耳，右骖[37]赤骥而左白 ，主车[38]则造父[39]为御， [40]为右；次车之乘，右服渠黄而左逾轮，左骖盗骊而右山子，柏夭主车，参百为御，奔戎为右。驰驱千里，至于巨蒐氏之国[41]。巨蒐氏乃献白鹄[42]之血以饮王，具[43]牛马之湩[44]以洗王之足，及二乘之人。已饮而行，遂宿于昆仑[45]之阿[46]，赤水[47]之阳[48]。别日升昆仑之丘，以观黄帝之宫，而封[49]之以诒[50]后世。遂宾于西王母[51]，觞[52]于瑶池[53]之上。西王母为王谣，王和之，其辞哀焉。西观日之所入，一日行万里。王乃叹曰：“於乎！予一人不盈[54]于德而谐于乐，后世其[55]追数吾过乎！”

穆王几[56]神人哉！能穷当身之乐，犹百年乃徂[57]，世以为登假焉。

【注释】

[1]周穆王：姬姓，名满，昭王之子，周王朝第五位帝王。他是我国古代历史上最富于传奇色彩的帝王之一，世称“穆天子”，关于他的传说，层出不穷，最著名的则是《穆天子传》。

[2]西极：古代对于玉门关（今甘肃敦煌西北）以西地区的总称，包括亚洲中西部、印度半岛、欧洲东部和非洲北部。

[3]化人：有幻术的人。张湛注：“化幻人也。”犹今之魔术师。

[4]硋（ài）：古同“碍”。

[5]推：让出，献出。

[6]路寝：古代天子、诸侯的正厅。

[7]卑陋：低矮简陋。

[8]厨馔（zhuàn）：犹厨膳。

[9]腥蝼：腥臭似蝼蛄。张湛注：“蝼，蛄臭也。”按，杨伯峻集释引胡怀琛说，以为“蝼”应作“偻”，与下文“膻”互讹。此当作“腥膻”，下文当作“偻恶”。

[10]嫔御：古代帝王、诸侯的侍妾与宫女。

[11] 赭垩（zhě è）：赤土和白土，古代用来做建筑涂料。

[12] 五府：指周代的太府、玉府、内府、外府、膳府。

[13] 终南：即终南山，是秦岭山脉的一段，西起陕西宝鸡眉县，东至陕西蓝田，素有“仙都”、“洞天之冠”和“天下第一福地”的美称。

[14] 简：指选择。

[15] 娥媌：轻盈美好。

[16] 靡曼：纤弱柔美。

[17] 芳泽：泛指香气。这里指化妆用的脂膏。

[18] 蛾眉：美人的秀眉。

[19] 笄珥（jī ěr）：古代妇女常用以装饰发耳的饰件。

[20] 阿锡：古代一种精致轻细的丝织物名。一说“阿锡”应为当时齐地东阿（今山东东阿）所产的细布。

[21] 齐纨：齐地出产的白细绢。后亦泛指名贵的丝织品。

[22] 粉白黛黑：以粉傅面、以黛画眉。谓女子修饰容颜。

[23] 芷若：白芷和杜若。皆香草名。

[24] 舍然：释然。谓疑虑隔阂顿消。舍，通“释”。

[25] 祛（qū）：衣袖。

[26] 中天：天空，天顶。

[27] 暨：到，至。

[28] 清都、紫微：均指神话传说中天帝居住的宫阙。

[29] 钧天、广乐：神话传说中的天上的音乐。

[30] 苏：打柴草，引申为柴草。

[31] 百骸六藏：指人的躯体内外。百骸，指人的各种骨骼或全身。六藏，六腑。

[32] 殒：古同“陨”，坠落。

[33] 寤（wù）：睡醒。

[34] 昲（fèi）：曝晒，晒干。

[35] 八骏：指下面所说的周穆王的八匹名马。传说中八骏名称的说法不一，这里取《穆天子传》的说法。即“赤骥、盗骊、白义、逾轮、山子、渠黄、骅骝、绿耳”。

[36] 服：古代一车驾四马，居中的两匹叫服。

[37] 骖（cān）：古代驾在车前两侧的马。

[38] 主车：指居于车的主位。应为周穆王本人。

[39] 造父：人名。古代善于驾驭马车的人。为周穆王驾车西游巡狩。

[40] [tài bǐng）：人名，也是周穆王之善御者。

[41] 巨蒐氏之国：巨，通“渠”。即“渠蒐”。殷敬顺等释文：“巨蒐音渠搜，西戎国名。”汪中注：“巨蒐即《禹贡》之渠搜也。”《书·禹贡》所指古西北戎族织皮、昆仑、析支、渠搜，原分布在黄河上游及甘肃西北部，后逐渐东迁，春秋时分属秦、晋等国。

[42] 白鹄：鸟名。又名天鹅。全身羽毛雪白。

[43] 具：备，办。

[44] 湩（dòng）：乳汁。

[45] 昆仑：山名。在今新疆、西藏间，西接帕米尔高原，东延入青海境内。

[46] 阿：山之曲隅（偏僻的角落）。

[47] 赤水：源于昆仑山的水流。

[48] 阳：山的南面或水的北面（多用于地名）。

[49] 封：堆土。

[50] 诒（yí）：遗留，传给。

[51] 西王母：神话人物，民间称之为“王母娘娘”。原是掌管灾疫和刑罚的大神，后于流传过程中逐渐女性化与温和化，而成为慈祥的女神。相传王母住在昆仑仙岛，王母的瑶池蟠桃园，园里种有蟠桃，食之可长生不老。亦称为金母、瑶池金母、瑶池圣母、西王母。

[52] 觞（shāng）：欢饮，进酒。

[53] 瑶池：古代传说中昆仑山上的池名，西王母所居。

[54] 盈：积累，修行。

[55] 其：揣测之词，表示大概或可能。

[56] 几：通“岂”，难道。

[57] 徂（cú）：古同“殂”，死亡。

【翻译】

周穆王时，从遥远的西方的某个国家来了一个会幻化术的人。他能进入水火，穿过金石；能倒转山河，迁移城邑；脚踏虚空不会坠落，碰到实物不被阻碍。千变万化，无穷无尽。既能改变物体的外形，又能控制人的思想。穆王对他像天神一样的尊敬，像国君一样的侍奉。让出自己的寝宫给他居住，拿出祭拜神灵的膳食向他进献，挑选歌舞美女供他娱乐。可是这个幻化人却认为穆王的宫殿低矮简陋不可居住，穆王的厨膳又腥又臭不可享用，穆王的嫔妃膻味很重不可亲近。于是穆王便为他另外建筑宫室。土木工程的精美、色彩装饰的华丽，可以说是到了尽善尽美的程度。国库全部耗尽，楼台才刚建成。它高达千仞，俯临终南山峰，号称为“中天之台”。挑选郑国和卫国美貌而又温顺的女子，浓施脂膏，淡描娥眉，佩戴簪珥，身穿东阿的细布，腰曳齐国的绢绸。以粉傅面，以黛画眉，佩戴玉环。再缀上各种香草，布满楼管；演奏《承云》、《六莹》、《九韶》、《晨露》等优美的音乐，以供享乐。月月献上华美的衣服，天天举荐美味的膳食。然而那位幻化人还不大满意，不得已才住进“中天之台”。

居住没多长时间，他邀请穆王一同出去游玩。穆王拽着幻化人的衣袖，腾空而起，到空中才停下来，来到幻化人的宫殿。幻化人的宫殿用金银建造，以珠玉装饰；高耸在云雨之上，却不知下面用什么支撑，看上去如同聚集的云霞一般。耳朵听到的，眼睛看到的，鼻子闻到的，口舌尝到的，都不是人间所有的东西。穆王真以为这里就是清都、紫微宫，这声音就是钧天、广乐曲，是天帝居住的地方。穆王低头俯视，见自己的宫殿台榭简直犹如层叠的土块和堆积的茅草。穆王自己觉得即使在这里住上几十年也不会思念自己的国家的。幻化人又请穆王继续一同游玩。所到之处，仰望看不见日月，俯视看不见河海。光影照来，穆王眼花缭乱看不清楚；音响传来，穆王耳鸣声乱听不清楚。全身骨骼五脏六腑，都惊悸不宁。心意迷乱，精神丧失，于是请求幻化人让他返回。幻化人推他一把，穆王就好像从虚空中跌落下来。

睡醒以后，所坐的地方还是原来的地方，左右侍候的还是原来的人。看看面前，那酒浆还未澄清，菜肴还没变干。穆王问左右自己刚才是从哪里来？左右的人说：“大王不过是静默一会儿罢了。”从此穆王精神恍惚，三个月以后才恢复正常。

穆王又去问幻化人。幻化人说：“我同大王只是神游，身体哪里移动过呢？况且先前您神游所居住的宫殿，与大王的宫殿有什么不同呢？先前您神游所游览的花园，与大王的花园有什么不同呢？大王习惯了经常实有的东西，因而对这些暂时虚无的东西感到疑惑。神气变化奥妙的终极，快慢之间，哪能凭着人之常情去捉摸它呢？”

穆王听后，非常高兴。从此不再关心国家大事，不再亲近大臣嫔妃，而随心肆意到远方遨游。他命人驾驶八种骏马拉的两乘车辆。第一乘服马两匹，右边的叫骅骝，左边的叫绿耳；骖马两匹，右边的叫赤骥，左边的叫白 ；穆王坐在主车位上，由造父驾车， 在车右协助。第二乘服马两匹，右边的叫渠黄，左边的叫逾轮；骖马两匹，左边的叫盗骊，右边的叫山子；柏夭坐在主车位上，由参百驾车，奔戎在车右协助。驰驱千里，到了巨蒐氏之国。巨蒐氏便献上白天鹅的血液供穆王饮用，备好牛马的乳汁给穆王洗脚，还招待了两乘车上的其他客人。吃喝过后继续前行，就住在昆仑山凹里，赤水河的北面。第二天登上昆仑山顶，观览昔日黄帝的宫殿，而且在这里堆起土石作为标记，以传留后世。随后又到西王母那里做客，在瑶池上宴饮。西王母为穆王吟诵歌谣，穆王也赋诗应和，辞调都很哀婉。他又西去观赏了太阳入山的情景。这一天走了一万里路。穆王于是感叹道：“哎呀！我个人修德不完善，反而享尽了安乐，后世的人恐怕要谴责我的罪过了吧！”

周穆王难道是神人吗？在世时能够享尽欢乐，仍然活了一百岁才死亡，当时的人们还以为他成仙了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