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
杨朱曰：“生民[1]之不得休息，为四事故：一为寿，二为名，三为位，四为货。有此四者，畏鬼，畏人，畏威，畏刑，此谓之遁民[2]也。可杀可活，制命在外。

“不逆命，何羡寿？不矜[3]贵，何羡名？不要势，何羡位？不贪富，何羡货？此之谓顺民也。天下无对，制命在内。

“故语有之曰：‘人不婚宦，情欲失半；人不衣食，君臣道息。’周谚曰：‘田父[4]可坐杀。’晨出夜入，自以性之恒；啜菽茹藿[5]，自以味之极；肌肉粗厚，筋节 急[6]，一朝处以柔毛绨幕[7]，荐[8]以粱肉[9]兰橘，心㾓[10]体烦，内热生病矣。商、鲁之君与田父侔[11]地，则亦不盈一时而惫矣。故野人之所安，野人之所美，谓天下无过者。

“昔者宋国有田夫，常衣缊黂[12]，仅以过冬。暨春东作[13]，自曝[14]于日，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[15]，绵纩[16]狐貉。顾谓其妻曰：‘负日之暄[17]，人莫知者；以献吾君，将有重赏。’里之富室[18]告之曰：‘昔人有美戎菽[19]，甘枲茎[20]芹萍子[21]者，对乡豪称之。乡豪取而尝之，蜇于口，惨于腹，众哂[22]而怨之，其人大惭。子，此类也。’”

【注释】

[1]生民：指人民。

[2]遁（dùn）民：违背自然之性的人。

[3]矜：怜悯，顾惜。

[4]田父：老农。

[5]啜菽茹藿：吃大豆，吃豆叶。啜（chuò），饮，吃。菽，豆类的总称。茹，吃，引申为忍受。藿，豆类植物的叶子。

[6] 急：谓筋节发紧。 ，当作“腃”。腃（kuì），《集韵》：“音喟，筋节急也。”

[7]绨幕：用绨布做成的帐幕。绨（tí）：光滑厚实的丝织品。

[8]荐：进献，献上。

[9]粱肉：指精美的饭食。

[10]心㾓：忧虑，发愁。

[11] 侔（móu）：相等，齐。

[12] 缊黂（yun fén）:麻絮衣。

[13] 东作：谓春耕。

[14] 曝：晒。

[15] 隩室：暖室。隩（yù），通“燠”。

[16] 绵纩（kuàng）：丝绵。

[17] 暄：温暖，太阳的温暖。

[18] 富室：富家，富户。指钱财多的人家。

[19] 戎菽：山戎所种植的一种豆科植物。即大豆。

[20] 枲（xǐ）茎：枲耳的茎。

[21] 芹萍子：蒿类植物，又作“苹”，嫩芽可以食用。

[22] 哂：讥笑。

【翻译】

杨朱说：“人们之所以不能好好休息，是因为以下这四件事：一是为长寿，二是为名声，三是为地位，四是为财货。有了这四件事，就会怕鬼，怕人，怕威势，怕刑罚，这样的人叫做违背自然本性的人。对于这样的人，可以让他死去，也可以让他活着，因为控制他们生命的力量在自身之外。

“不违逆天命，何必羡慕长寿？不重视尊贵，何必羡慕名声？不求取权势，何必羡慕地位？不贪图富有，何必羡慕财货？这样的人叫做顺应自然本性的人。这样的人天下没有敌手，因为控制他们生命的力量在自身之内。

“因此有句话说：‘人不婚娶做官，欲望就少了一半；人不穿衣吃饭，君臣之道就会消失。’周代谚语说：‘老农不会累死，但坐着会闲死。’早出晚归，自己觉得这是人之常情；吃豆子豆叶，自己感到滋味最美；肌肉粗壮，筋骨僵硬，一旦让他躺在柔软舒服的皮毛褥子上，睡到光滑厚实的丝绸帐幕中，吃上精美的饭菜与香甜的水果，反而倒心忧体烦，最终导致内热生病了。让宋国、鲁国的国君与老农处在同样的境地，那他们恐怕用不了多长时间就疲惫不堪了。因此，农夫所安逸的地方，农夫所喜欢的东西，他们自认为天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了。

“从前宋国有个农夫，经常穿着麻絮做的衣服，并只用它来过冬。到了春耕的时候，他在田间劳作，自己被太阳晒着，感觉暖和极了，不知道天下还有大厦温室，丝棉与皮衣。回头对他的妻子说：‘晒太阳的暖和，没有别人知道；咱们把这个办法献给国君，一定会得到重赏。’乡里的一户富人告诉他说：‘过去有以大豆饭、胡麻茎、蒿子苗为甘美食物的人，对乡里的富人称道它们，乡里富人就拿过这些东西一尝，谁料口舌就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似的，肚子也疼痛起来。大家都讥笑并埋怨那个人，他也大为惭愧。你，就是这种人。’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