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中山公子牟[1]者,魏国之贤公子也。好与贤人游[2],不恤[3]国事,而悦[4]赵人公孙龙[5]。乐正子舆[6]之徒笑之。公子牟曰:“子何笑牟之悦公孙龙也?”子舆曰:“公孙龙之为人也,行无师,学无友,佞给而不中[7],漫衍而无家[8],好怪而妄言。欲惑人之心,屈[9]人之口,与韩檀[10]等肄[11]之。”公子牟变容曰:“何子状[12]公孙龙之过欤?请闻其实。”子舆曰:“吾笑龙之诒[13]孔穿,言‘善射者,能令后镞[14]中前括[15],发发相及,矢矢相属[16];前矢造准[17]而无绝落[18],后矢之括犹衔弦,视之若一焉。’孔穿骇之。龙曰:‘此未其妙者。逢蒙[19]之弟子曰鸿超[20],怒其妻而怖[21]之。引乌号之弓[22],綦卫之箭[23],射其目。矢来注眸子而眶[24]不睫[25],矢隧[26]地而尘不扬。’是岂智者之言与?”公子牟曰:“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晓。后镞中前括,钧后于前。矢注眸子而眶不睫,尽矢之势也。子何疑焉?”
乐正子舆曰:“子,龙之徒,焉得不饰其阙[27]?吾又言其尤者。龙诳[28]魏王曰:‘有意不心。有指不至。有物不尽。有影不移。发引千钧。白马非马。孤犊[29]未尝有母。’其负类反伦[30],不可胜言[31]也。”
公子牟曰:“子不谕[32]至言[33]而以为尤也,尤其在子矣。夫无意则心同。无指则皆至。尽物者常有。影不移者,说在改也。发引千钧,势至等也。白马非马,形名离也。孤犊未尝有母,非孤犊也。”
乐正子舆曰:“子以公孙龙之鸣[34]皆条[35]也。设令发于余窍[36],子亦将承之。”公子牟默然良久,告退,曰:“请待余曰,更谒子论。”
【注释】
[1]中山公子牟:战国时期人。即魏牟,魏国公子,因封于中山,故名中山公子牟。与公孙龙交好。
[2]游:这里指交往、来往之意。
[3]恤:忧虑,这里指关心、过问。
[4]悦:喜欢,欣赏。
[5]公孙龙:战国时期哲学家。名家离坚白派的代表人物。战国末年赵国人。能言善辩,曾为平原君门客。他提出了“离坚白”、“白马非马”等命题,认为对于“坚白石”,“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者,无坚也”;“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者,无白也”,强调视觉与触觉的差异故“坚白石二”。又分析一般与个别的关系,强调“白马”(个别)与“马”(一般)的区别,得出“白马非马”的结论。他着重分析了概念的规定性和差别性,对古代逻辑思维的发展有一定贡献。
[6]乐正子舆:人名,乐正,为复姓,战国时人。
[7]佞给而不中佞:佞给,指巧言善辩。不中,不合事理。
[8]漫衍而无家:漫衍,指思想散漫不受拘束。无家,指没有一定的学术流派。
[9]屈:屈服,听从。
[10]韩檀:人名。《庄子·天下篇》作“桓团”。战国时赵人。与公孙龙一起做过平原君门客,以善辩著称。《庄子》称他“饰人之心,易人之意。”
[11] 肄(yì):学习,研讨。
[12] 状:陈述,罗列。
[13] 诒(dài):欺骗。
[14] 镞(zú):箭头。
[15] 括:箭的末端。
[16] 属(zhǔ):连缀,接连。
[17] 造准:射中箭靶。
[18] 绝落:中断落下。
[19] 逢蒙:亦作逢门、蠭门,古人名,夏代善于射箭的人。
[20] 鸿超:人名,逢蒙门徒,善射。
[21] 怖(bù):惧怕。
[22] 乌号(hào)之弓:黄帝之弓,泛指最好的弓。高诱注:“乌号,桑柘,其材坚劲,乌峙其上,及其将飞,枝必橈下,劲能復巢,乌随之,乌不敢飞,号呼其上。伐其枝以为弓,因曰乌号之弓也。一说黄帝铸鼎于荆山鼎湖,得道而仙,乘龙而上,其臣援弓射龙,欲下黄帝,不能也。乌,於也;号,呼也。於是抱弓而号。因名其弓为乌号之弓也。”
[23] 綦(qí)卫之箭:古代綦地出产的利箭。张湛注:“乌号,黄帝弓;綦,地名,出美箭;卫,羽也。”
[24] 眶(kuàng):眼的四周。
[25] 睫:眨眼。
[26] 隧:坠。
[27] 阙(quē):缺点;错误。
[28] 诳(kuáng):欺骗,瞒哄。
[29] 孤犊:失去母亲的幼小动物。
[30] 负类反伦:和同类事物所具有的特性相悖逆。张湛注:“负,犹背也。类,同也。”
[31] 不可胜言:胜(旧读shēng),尽。言,说。意思是说也说不尽。形容非常多或到达极点。出自《史记·大宛列传》:“骞曰:‘为汉使月氏,而为匈奴所闭道。今亡,唯王使人导送我。诚得至,反汉,汉之赂遗王财物不可胜言。’”
[32] 谕:古同“喻”,明白,理解。
[32] 至言:极有道理的话。
[34] 鸣:鸣叫。对公孙龙言论的贬语,将它当作叫唤。
[35] 条:条理,逻辑。
[36] 余窍:指肛门。杨伯峻集释引殷敬顺释文:“窍,口弔切,秽穴也。”清黄遵宪《纪事》诗:“是谁承余窍,竟欲粪佛头。”
【翻译】
中山公子牟,是魏国一个贤能的公子。喜好同贤能的人交往,不关心国家事务,而是欣赏赵国人公孙龙。乐正子舆一伙人却为此嘲笑他。公子牟说:“你为什么要嘲笑我欣赏公孙龙呢?”子舆说:“公孙龙的为人,实践没有老师指导,学业没有朋友相助,巧言善辩而不合事理,思想散漫而不成学派,喜欢奇谈怪论而又胡说八道。企图迷惑别人的思想,折服别人的口舌,与韩檀等人混在一起专门研习这一套玩意儿。”公子牟变了脸色,说:“你为何罗列公孙龙这么多的过错?请讲讲具体事实。”子舆说:“我笑公孙龙欺哄孔穿,他说:‘善于射箭的人,能使后一支箭的箭头射中前一支箭的箭尾,发发都紧跟着,箭箭都相连着;前面的箭射中靶心,中间没有落下的,最后面那支箭的箭尾正好搭在弓弦上,看上去好像一根笔直的线。’孔穿听后,大为惊骇。公孙龙却说:‘这还不是最精彩的。逢蒙有个弟子名叫鸿超,生妻子的气,要吓唬她,就拉开乌号之弓,搭上綦卫之箭,射她的眼睛。箭射到眼珠前,她连眼皮都不眨一下;箭坠落地上,尘土都不扬起来。’这难道是聪明人说的话吗?”公子牟说:“聪明人说的话本来就不是愚蠢人所能明白的。我告诉你,后一根箭的箭头能射中前一根箭的箭尾,是因为每一根箭的力度和瞄准点都是一样的。箭射到眼珠前而眼皮都不眨一下,是因为箭到眼前力量刚好用尽了。你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?”
乐正子舆说:“你和公孙龙是一类人,哪能不帮他掩盖错误呢?我还要说说他更荒谬的地方。公孙龙欺骗魏王说:‘产生思虑并不是人的本心;有名称的不是具体的事物;物体永远分割不尽;影子从来就不移动;头发能悬千斤重物;白马不是马;孤牛犊不曾有母亲。’他那些背离事物类别,违反世人常理的言论,真是举不胜举啊!”
公子牟说:“你不理解这些高深的道理,反而认为他们是谬论,真正错误的是你吧!我告诉你,不存在任何思虑就和本心相同;事物没有名称指称就可以说是任何具体事物;物体分割到最后,剩下的也还是客观存在的物体;之所以说影子不会移动,是因为他们不断改换;头发能悬起千斤重物,在于力量分配得十分均衡;白马不是马,是由于形体和名称有区别;孤牛犊不曾有母亲,要是它母亲还在,那它就不能称作孤牛犊。”
乐正子舆说:“你把公孙龙的胡言乱语都当成条理贯通的常理。假如他放个屁,你也会奉承的。”公子牟沉默好久,和公正子舆告辞说:“请你等些时间,我再来找你辩论。